他建立了“东方剑桥”,却遭受丧妻失子之痛
原创 李建臣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
竺可桢连忙下车迎上前去询问等候多时的孩子们:“妈妈的病怎么样了?竺衡呢,怎么没见他?”女儿竺梅回答:“妈妈的病轻了点,竺衡没了。”竺可桢听了不禁大吃一惊,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。在归途中,他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学校秘书章诚忘,明明说的是妻儿病已稍好,离开时还活蹦乱跳的竺衡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!
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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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7年7月7日,日本侵略军发动“卢沟桥事变”,激起中国人民抗战的怒潮。
浙江大学和全国很多大学一样,学生抗日情绪高涨,举行了很多抗日示威活动。对于这些活动,竺可桢和夫人张侠魂都积极参加并给予鼓励。
竺可桢认为,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齐心协力抵御外侮的神圣事业,凡是中国人都应当义不容辞地全力参加。只有抗战胜利了,国家、民族才有希望,个人也才有出路。如果国家沦丧,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,哪里还有个人的幸福?
当时学生自治会发起给前方将士捐献棉背心活动,竺可桢下令拨出两间屋子作为缝制场所,并带头捐钱作为制作费。
他的夫人张侠魂多次到现场指导。后来学生会又发起捐献活动,他们夫妇虽然拮据,但依然首先捐献了他们的结婚戒指。
7月29日,天津沦陷后,日军飞机对南开大学进行了四个小时的集中轰炸,轰炸之后还把军车开进南开大学,把没有炸毁的楼房浇上汽油进行焚烧,南开大学沦为一片废墟,校内重达13000斤的校钟被日军抬走。南开大学由此成为全面抗战爆发后第一所“罹难”的中国高等学府。
8月13日,日本军队进攻上海,中国军队奋起阻击,抗日战争自北到南全面展开。日军的飞机沿着铁路线进行疯狂空袭,杭州也不能幸免。昔日美丽的西湖胜景生灵涂炭,硝烟弥漫,百姓四处躲避,性命难保,学生的生命安全也受到了威胁。
清晨,浙江大学的学生刚刚开始上课,刺耳的空袭警报便划破校园的宁静。从早到晚,师生们提心吊胆、惶惶不宁,每天跑警报占去学生们大量的学习时间。根据竺可桢统计,“浙大9月20日上课至10月30日,六个星期中因警报而不能上课的时间,自晨至晚,平均为16%;最坏为8点至9点,占28%;次之下午2点至3点,为2%。”
因为空袭频繁,不少人急于离开杭州。竺可桢经过审慎考虑,决定把浙江大学迁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,以躲避日军空袭,让师生们能安全地学习生活。
经过多次实地考察后,竺可桢决定把一年级新生迁到天目山禅源寺内上课,把附设的高工、高农两校搬往萧山湘湖。11月中旬,他又把二、三、四年级迁到杭州西南约120公里的建德。浙大师生员工从11月11日到13日,以三天时间分三批离开杭州,在夜间登船溯江西行,以免遭到空袭,15日全部到达,19日立即复课。这是学校长途西迁的第一站。
离开杭州之前,竺可桢走遍整个校园,教学楼、实验室、操场、图书馆,每一处都留下了他难舍的身影。想到自己亲自经营的校园昨日还是井井有条,而今却是人去园空,他不禁心痛难忍。他想到了搬迁后可能要面对的所有问题,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这一去就是8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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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7年11月,当浙江大学的师生1000多人将所有能带走的图书、仪器装箱,举校搬迁到距杭州120公里的建德时,战局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。
11月5日,日本军队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,策应上海驻军迁回包围上海。
11月9日,上海陷落。这时,日军已占领东北大部,渐渐向华北、华南逼近,各级政府纷纷往相对安全的地方迁移,老百姓四处逃难。南京的中央政府迁到重庆,浙江省政府也迁到了浙南。
11月26日,浙江省教育厅宣布省立学校疏散,浙江大学附设的浙江省立杭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(简称高工)和浙江省立杭州高级农业职业学校(简称高农)由此丧失了经费来源,竺可桢只得忍痛遣散这两部分师生。后来浙江大学再也没有附设高工和高农。
与此同时,竺可桢不得不考虑再次迁校,而且要迁得更远一些。像天目山、建德这些地方,用来躲避空袭是可以的,但要想在敌人推进时不被占领,显然不可能。
不过,要像中央大学那样由南京直接迁到重庆,对浙江大学来说也不可能,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经费。教育部来电指示浙江大学迁往浙南或赣南。竺可桢认为浙南地方偏僻,距离国民政府太远,迁浙南不妥。
这时,竺可桢听说江西泰和有办大学的条件,便亲自前去察看。泰和位于江西省中部偏南,赣江环绕四周。
经过实地考察,竺可桢发现那里的上田村有许多闲置的房屋,只要稍加修葺就可以居住,而且建德到泰和的搬迁距离也是浙江大学的经济能力所能负担的。
当地政府听说浙江大学的学生要前来避战并暂住此地,不仅一口应承下来,而且不要房租。于是,竺可桢决定以江西泰和为第二次迁校的地址。当时泰和的房子还没准备妥当,而吉安中学与乡村师范学校正好在放假,房子空着,竺可桢就临时借用作为浙江大学短时落脚的地方。
12月24日,杭州沦陷,浙江大学千余名流亡师生和家属在建德县城休整补课39天后,又在竺可桢的带领下沿富春江北上,开始了第二次700多公里的冒险大迁徙。
师生和家属分水陆三批,以步行、汽车、驴车和木舟等各种交通方式向集合地,即铁路枢纽江西玉山行进。学校在沿途的兰溪、金华、常山和南昌等地设立了接待站,竺可桢则坐镇玉山指挥。
此时浙江各地因战争混乱不堪,客车已停运好几天,铁路车皮全用于军运。由于船难雇,汽车难找,一路上困难重重。
为了解决这些问题,竺可桢天天奔波于有关单位,商调事宜,直到人员和物资的运输有了着落后,他才放下心来。他为浙大师生奋不顾身、日夜操劳的举动,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浙大师生,他们对他产生了更加深厚的爱戴之情。
1938年1月20日,“浙江大学远征军团”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抵达江西省的临时办学点吉安。迁到吉安几天后,学校就复课了,师生紧锣密鼓地补齐了从1937年秋季以来落下的课程,并举行期末考试。
对竺可桢个人来说,在吉安还发生了一件大事,他不到18岁的长子竺津执意报考军校,抗战卫国。竺可桢不忍年幼的儿子弃学从戎,但正如他在日记中写的:“余亦不能不任希文(即竺津)去,但不禁泪满眶矣。”
1938年2月,吉安中学与乡村师范学校的寒假结束了,泰和的房舍也已准备就绪,在吉安过完春节的浙大师生开始收拾行李,南行40公里,迁往泰和乡间。
在这里,浙江大学的各项事业又逐步走上正轨。当时教育部还嘉奖了浙江大学,因为其巡察后发现浙江大学是所有迁移的大学中,教学秩序和教学质量保持得最好的一所学校。
浙江大学的临时驻地上田村毗邻赣江,赣江多发水灾,当地的防洪堤早已破损,周边老百姓中流传着“三年不遭水灾,母鸡也戴金耳环”的说法。为此,竺可桢与当地政府协商,由浙江大学免费提供设计、施工方面的技术指导,地方准备资金,修筑防洪堤。
在当地群众和浙大师生的共同努力下,仅仅两个月时间,上田村的赣江沿岸就建起了条长7.5公里的防洪堤。上田村的村民对浙大师生为民服务的行为赞不绝口,直到今日,这条防洪堤还发挥着作用,当地人称之为“浙大堤”。
在泰和的半年期间,竺可桢不仅带领浙大师生为当地人民兴修水利,还兴办了沙村垦殖场和澄江学校。
当时泰和有不少荒地,有些从江苏、浙江逃难来的流民缺乏谋生手段。为解决这两个问题,竺可桢提出办垦殖场,得到了江西省政府的支持,遂在沙村一带选了600亩土地兴办垦殖场,招收难民来垦荒、种植和养殖。
在兴办垦殖场的同时,竺可桢发现吉安、泰和一带农村衰败萧条为使当地能维持基本的生产、生活,他专门指派在垦殖场工作的两名助教进行农村调查。
竺可桢又看到当地小学师资缺乏、设备不良,便建议浙江大学和地方合办一所学校,命名为澄江学校。
1938年7月初,当浙江大学在江西泰和的教学、科研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时,战火又烧到了江西北部。竺可桢不得不准备再次迁校。关于迁校问题,可械征询过教育部的意见迁往贵州,但因路途遥远,交通不便,再加上学校经费不足,他考虑再三,决定迁往广西宜山(今广西河池市宜州区)。
当时有不少单位都迁到了宜山。打定主意后,竺可桢又开始结合战况研究地图,并马上动身去寻找新的校址。这次,他从湖南到广西,历尽艰辛,辗转奔波近一个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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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8年7月23日,一封发自江西泰和的电报送到了远在桂林的竺可桢手中。此时,迁到泰和办学五个月的浙江大学已获教育部批准,迁往广西。竺可桢和理学院院长胡刚复一起,正准备前往宜山实地考察。
竺可桢从电报中得知妻子张侠魂患痢疾未愈,催他速回。他原以为是自己离校日久,学校借故叫他回去,完全没想到妻子已病危。
第二天上午,竺可桢告别胡刚复,从衡阳、茶陵、吉安辗转近800公里,于7月25日傍晚赶回泰和。
竺可桢坐车刚来到上田村的赣江“浙大堤”,远远便看见沉沉的暮霭中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向自己跑来。原来,自从妈妈病重后,女儿竺梅、竺安每天都在这里等候父亲归来。
竺可桢连忙下车迎上前去询问等候多时的孩子们:“妈妈的病怎么样了?竺衡呢,怎么没见他?”女儿竺梅回答:“妈妈的病轻了点,竺衡没了。”竺可桢听了不禁大吃一惊,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。在归途中,他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学校秘书章诚忘,明明说的是妻儿病已稍好,离开时还活蹦乱跳的竺衡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!
原来,当地医疗条件相当落后,竺衡患痢疾后得不到及时救治,在一个星期前便去世了。竺衡性情温和、聪慧好学,不仅性格很像竺可桢,连长相也酷似父亲。这一年,他才14岁。
竺可桢悲痛欲绝,一阵剧烈的眩晕使他几乎站立不住,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。此时此刻,他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,现在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。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回来,恨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。
他和孩子们匆忙赶回家中,看到妻子张侠魂卧病在床,不能起身,心中又是一阵绞痛。看到妻子消瘦蜡黄的脸色,他不忍也不敢告诉她衡儿去世的消息,张侠魂已经患了半个月痢疾,身体十分虚弱。她见到竺可桢后,泪流满面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过了很久,她才缓缓说了一句:“你再回来得晚些,恐怕我们就见不着了。”竺可桢和在场其他人无不落泪。
之后几天,竺可桢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,顶着巨大的悲伤和焦虑,四处寻医问药,日夜守候在妻子身边。
可惜,一切都太晚了,在他回来的第四天,张侠魂的病由痢疾、肺炎并发褥疮转为败血症。
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心率达到每分钟140次,身上的褥疮溃破,脸上起了水泡,眼睛都睁不开来。她流着泪,轻轻握住竺可桢的手,似乎还有万语千言没有向丈夫吐露。竺可桢感受到她越来越弱的脉搏,连连轻声呼唤她的名字,但她很快就昏迷不醒了。
1938年8月3日上午,张侠魂永远停止了呼吸,离开了竺可桢和可爱的孩子们。此时,长子竺津在军校上学,战争期间军校学生不能随便离开学校,所以母亲去世他未能回家。
短短半个月,竺可桢失妻丧子,遭受双重打击,但他告诉自己,不能倒下去,还有孩子需要他照顾,浙大师生也在等着他。他强忍内心的悲痛,为妻子检点入殓的衣服。在柜子里,他看到妻子一个月前写的文章,那是为纪念“卢沟桥事变”一周年而写的。多么熟悉的笔迹,多么动人的文字!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,始终不愿相信这个噩耗。
他到处为妻子找坟地,路过华阳书院,他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和妻子在这里漫步,如今却阴阳相隔、物是人非!多年来,张侠魂最喜欢的就是常年佩戴的那块手表和那支自来水笔,在入殓时,他把它们放入棺中,那是他在美国波士顿为妻子买的礼物。
8月10日,在江西泰和上田村的萧氏宗祠内,浙大师生为张侠魂举行了追悼会,由浙江大学教务长郑晓沧教授主祭、致悼词。
张侠魂是湖南湘乡人,毕业于上海女校。在姐姐张墨君的介绍下,与留美归国的竺可桢相识相爱,并结为连理。
竺可桢临危受命,出任浙江大学校长,重建浙大,背后离不开张侠魂的鼓励与支持。抗战爆发后,竺可桢顶着各种压力,率领师生一路西迁,张侠魂和四个孩子随着竺可桢一起流亡。
在西迁过程中,作为校长夫人,张侠魂可以说是大家的良师益友,经常发动女学生和家属在后方支援抗战,不管谁有困难,她总是想办法帮助解决。可以说,她是竺可桢工作生活中紧密相依的贤内助。
“七七”事变一周年时,她还专门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登在当地报纸上。如今再看这篇文章,她的语气、神态宛在眼前,而斯人已逝,谁能不心伤呢?
参加追悼会的师生们看到他们敬重的校长竺可桢悲痛憔悴的面容,都深感悲痛,全场呜咽。
料理完丧事后,竺可桢安顿好家人后便又开始为学校西迁而奔走。
1938年8月中旬,浙江大学浩浩荡荡的迁移队伍又出发了。由于路途遥远,物资、人员众多,不得不分批进行。学校的图书、仪器及大件行李走水路,师生员工及随身行李走陆路。
临出发前,竺可桢带着孩子们来到张侠魂的墓前,让他们和母亲告别。他和孩子们静静地伫立在墓前,神情凄怆,久久不愿离去。孩子们用松柏和野花编扎了小花圈献给母亲,夕阳下,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……
想到十几年与妻子同甘共苦的生活,竺可桢在日记里写下了一首诗:
生别可哀死更哀,何堪凤去只留台。
西风萧瑟湘江渡,昔日双飞今独来。
结发相从二十年,澄江话别意缠绵。
岂知一病竟难起,客舍梦回又泫然。
从中可以看出竺可桢对妻子用情之深。此后每年8月3日,竺可桢都会设家祭纪念张侠魂,十几年后依然如此。
原标题:《他建立了“东方剑桥”,却遭受丧妻失子之痛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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